虽则如云

榖则异室,死则同穴。

【叶黄】天命(古风paro)

#30日连更挑战# DAY9&DAY10

因为明天碰不到电脑,干脆把剩下的一起放上来了,本篇完结(3/3)。戳我上一章


捌  弑

吾观风雨凄然,吾观江山如昼。

这是延平九年十二月的最后一日,天际暗云滚滚,金陵王气黯然。

叶修伏在房梁之上,微微吐纳气息,生怕一个不慎惊扰了烛火。他伏在这里近一个时辰,还未等到他想要的人。忽闻环佩叮当声,叶修身体绷如满弓,拉开了攻势蓄势待发。

“皇上,皇上。”

叶修皱了皱眉,显然,来了位不速之客。

老臣伏地叩首的声音夹杂在宫伶娇俏的笑声里,隐隐约约地,听着不甚清楚。皇帝一开始还含糊着应了几声,不想老臣却不知哪里触了逆鳞,惹得他勃然大怒。

“王太傅!”天子怒喝,“朕看你是老糊涂了,连诛杀国教这种事也说得出来。先帝看你劳苦功高,将朕托付与你,这十几年来你仗着资历处处掣肘于朕,朕也不同你计较。”

“可你居然连诛杀国教都说得出口,朕看你是存了谋逆之心!”

 

“王太傅?”叶修微微愣神,他透过层层叠叠房梁间的缝隙看过去,果然看见穿着一品朝服的老人痛哭流涕跪拜天子。

叶修有些踟蹰,今夜他的任务本是取那周哀帝性命,可偏生王太傅横插进来。对于这样的肱骨老臣,又十几年如一日地竭尽所能压制着太清教,叶修自是不欲让他牵扯上命案。

“皇上,皇上三思啊!”那老臣也不求饶,只一个劲地叩首,额前已是布满鲜血,“皇上,您看看这周围。昔者凤阙巍峨,今则颓垣残壁,昔者玉河湾环,今则荒沟废岸。”

“然则何为?是以太清妄称圣名所致矣。”

“够了!”皇帝本见他磕得满面鲜血已微微动容,提及太清,又被惹得不快。

“王太傅,朕今日就当你乏了,不降罪于你。明日你便自请归乡,往后这等话,再也不要让朕听到!”

“若为建极殿,若为乾清宫,阶陛级,犹得想见其华构焉。”老者竟似不得其意,仍合着满口鲜血大声吟诵。“夫太祖以布衣起淮泗之间,经营大业,顺天应人,奄有区夏。”

“顷过其城市,闾阎巷陌,路有白骨,饿殍遍野。”

 

“太傅!”天子震怒,拔出佩剑就要当庭斩杀老臣。

千钧一发之际,千机伞拦住帝剑的去路,一声清脆撞击响彻乾清宫。

而老臣由自不觉危险,痴痴然跪地不起,“睹此兴怀,能不有吴宫花草、晋代衣冠之叹耶。”

“叶三?”皇帝面容扭曲,“你果然还活着。”

“不然,陛下以为江湖上传着的叶三是谁?”对待这位十年前下达旨意满门抄斩晋陵叶氏的血仇,叶修比想象中要来得淡定,他出言讥讽,“是了,我倒是忘了,陛下久居庙堂之高,怎么会关心江湖上这点小事。”

“若是关心了,又岂会容许太清这般肆意妄为。”

“太清一国圣教,岂容尔等说三道四!”天子持剑后退数步,仍不忘强做声势。

“孽障!”叶修怒喝,“事到如今,你还守着你那所谓国教不放吗?

“你为一国之君,当做的就该是治理国家。

“可你声色犬马,不理朝政,轻信妖人,为虎作伥。艰难创造之基业,未三百年而为丘墟。良可悲夫!

“太清乱民祸国已是大逆不道,而你荒淫无道甘为人棋更是罪该万死。

“如此逆贼,我必诛之!”

 

灯火烛辉之下,叶修猛然抬头,他执着千机伞直指皇帝,飒然冷笑。

剑起雷霆,白虹贯日。尖锋煞气呼啸流淌,不过瞬息之间,剑影铺天盖地。

挽剑成花,挽剑成水,挽剑成苍山的风雪,挽剑金陵秦淮不复归去一江冬意。一剑之威,山河震颤,他将毕生武学都融进这一剑里,一去不归,只为弑君!

 

锦衣卫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,但叶修比他们离天子更近。而天子自知无法抵挡叶修全力一击,猛地拉起跪在一旁念念有词的老臣。

剑口杀意更胜,汹涌澎湃的灭顶杀意比剑芒更快袭上天子眉间。但叶修没有片刻的踟蹰,剑势分毫未退,那股冷酷的杀意径直贯穿了天子胸口。

杀伐发生在片刻之间,待风声都不再激荡时,只见一伞千机将太傅和天子洞穿在了一起。太傅的身体还留着余温,眼里没有惊讶也没有怨恨,浑身的鲜血顺着官服绵绵落下,他一口鲜血咳出,看向叶修的眼神带着微光,“有明艰难创造之基业,未三百年而为丘墟。可悲夫!

“有国家者,知天心之可畏,地利之不足恃,兢兢业业,取前代废兴之迹,日加儆惕焉,则庶几矣!”

 

“你以为你能杀我?”皇帝看向叶修,双眸已渐渐失去光泽,但依旧毫无惧色。

“我自然杀得了你。”带着一脉血光,叶修拔出千机伞,接着一剑斩落皇帝项上人头。动作间,他已身中数箭,他抓住了最好的时机,迟疑一步便是失败。

叶修提着人头几个纵深向外跃去,逐渐隐没入夜色中。他孤身一人自然是杀不死皇帝的,无论被杀多少次,太清教宗总有办法让他复活。但好在他从来不是一个人。

“挥羽扇,整纶巾。少年鞍马尘。”

“如今憔悴赋招魂。儒冠多误身!”

 

 

玖  渡

吾观风雨凄然,吾观江山如昼。

挽剑成花,挽剑成水,挽剑成苍山的风雪,挽剑金陵秦淮不复归去一江冬意。挽不回荒野的白骨,挽不回边塞的战鼓。

太清教宗的人生里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,他从姑苏沧浪被一路追至夜雨寺,若是往日,他大抵可靠秘术脱身,可今日追来的,显然是此道中人。

但还不够,太清得以纵横朝堂数十年,所倚仗的绝不仅仅是秘术。

前方就是夜雨寺,今日这场逃杀也该告一段落了。

 

北风卷地,寺内灯火通明,这正是姑苏富户欢庆新年的时辰,一路琉璃华灯折射出五光十色的耀眼光辉,长街灿烂如星河,行走其上仿若脚踏星辰。

然,长街空无一人,无人行走其上。

“未识天山夜雨凉,”寺里静悄悄的,黄少天只听得见教宗的话语,却无法判别他的脚步,“果真是未识,堂堂四大君子,竟是一介鬼魂。”

“鬼又如何,人又如何,纵然为神仙,又如何?”黄少天一面高声作答,一面小心谨慎地摸清寺内的地形。

“伶牙俐齿,”教宗抚掌击节大笑,“你既为鬼,饲主又是谁,叶三公子么?”

“今夜叶三在金陵,你却远离饲主来着姑苏堵我,不得不赞是一番好胆识了。”

“多谢教宗夸奖。”黄少天慢慢逼近声源处,不敢有丝毫懈怠,他压低了声音模糊自己方位,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。

“让我猜猜,是什么要紧事,值得你们分开行动,你来杀我,那叶三必是去杀天子罢。”他猛然提高声音,语调里带着阴冷的笑意,“可惜,如今便要功亏一篑了!”

冰雨出鞘,白光擦着烛火一闪而过,然教宗转瞬间便离了刚才的方位几丈远,白衣飘飘地悬在寺中。

“叶三派你来杀我很合适,因为他区区人类连追着我的行踪都做不到,”教宗起手结阵,“但他这个决定还是太过愚蠢,就算你能追踪到我。杀我?”他牵扯起苍白的嘴唇,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,“未免白日说梦。”

“你废话真多。”黄少天出身乱葬岗,只会些鬼怪的粗浅功夫,面对教宗的这些阵法,他同凡人一样无力。

“因为我好奇呐,”男人的声音在寺里飘忽,“我真好奇,你敌不过,这般道理他不知道,你自个儿还不清楚吗?可你到底还是来了,为了什么?”

“你不怕死吗?”

冰雨呼啸在建筑间,黄少天借烛台一跃至更高处,“我不怕死?”

黄少天佝偻着身子冷笑出声,他已然在教宗的阵法中步履维艰,却不知被一股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站立住。

“我怎么会不怕死?

“生而为鬼,比不得你们仙家道人餐葩饮露,尝不到肉体凡胎的七情六欲,已是可悲。

“你们的势力的确强大,指鹿为马,天下焉敢不从?所以我只有杀你,为了杀你,舍我一条贱命又算得了什么呢?”

教宗渐渐已觉察出不妥,他本欲引黄少天入阵再借机脱身,谁知对方竟是带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来的。

他手持折扇,大袖翻涌成云,嗤笑道,“不自量力。”

“那也好过天地不仁大道无公!”黄少天笔挺着立于堂中,手中的冰雨带起凌厉的劲风。墨发白衣,满身鲜血,衣衫凌乱仍不掩面色如玉。一字一顿,字字掷地作金石声——

“兵者,凶器也;战者,逆德也;将者,死官也。”

 

月华如水照拂在冰雨上,映出满室的溢彩流光都凝聚在他一个人的眉宇间。

正是少年意气锋芒毕露时,那一刹那周身的凛然正气,几乎令教宗生出退却之意。黄少天猛然出招,一束银虹裹着贯穿天地的滔天怒意卷着血腥翻涌在堂中。

一声脆响,折扇笼入银虹,不偏不倚挡住冰雨的攻击。

黄少天分毫未退,赤红着双眼低吼出声,“死了皇帝你们还会扶持新的傀儡上去;死了燕王还会有别的世家公子站出来;死了叶修,也不会浇灭百万勤王士族的热血。”

“我舍得下他们的性命,自然也舍得下我的。”

 

随着他的话语,鲜血在他脚下蜿蜒出一条小径。教宗略略向后退了几步,这不是黄少天该有的伤势,除非——

“吾血祭天,灵肉为阵,魂魄为剑。”

少年眼眸的血光愈胜,周身戾气骤涌,低喝出声。

“血阵,”教宗大惊,“你怎么会血阵。”

黄少天失血过多,眼眸愈发亮得逼人,“怎么,教宗也有失算的时候?现下好了,我们谁也出不去,你就是杀了我又如何,还是得一辈子困在这阵中。”

“你,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!”

“呵,”黄少天冷笑着不再搭理他,“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,可以无悔矣,其孰能讥之乎?”

 

“施主未免杀意过重,罪过,罪过啊。”

“谁?”

黄少天追着教宗一路赶来,方才又在寺内转了好几圈,从未发现有第三人的存在。如今他已结了血阵困住教宗,平白无故多出另一人不得不提高警惕。

“师傅!”

“师傅?”黄少天狐疑地看向对方。教宗神出鬼没,又常以白巾覆面,除了皇帝,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。

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,一袭白衣仙风道骨的道人微微颔首,“在下太清教宗,弟子多有得罪,还望施主见谅。”

黄少天刚刚安定地心又悬了起来,他提起冰雨飞掠数丈远,“怎么,这位教宗,你来又是想做什么?”

“施主年不过弱冠,煞气太重,贫道愿以身渡化施主。”

黄少天真是被这帮修仙人一套一套的歪理给气乐了,那张透着稚气的脸早已不复往常笑意,黄少天嗤笑“你要渡我,我何错之有?”

“战祸横行,社稷崩摧。国将不国,何以为家?冀州已然沦陷,金陵却还是一片歌舞升平。上万金吾卫镇守城门不许流民进京,养兵千日不能抵御外敌,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倒是毫不手软。难道那些潦倒不通政务的所谓仙门百家,性命就来得比旁人高贵吗?”

“士族被逼到没办法,他们进京就是为了勤王,为了临危拔剑。”

他像头困兽般低吼,表情狰狞可怖,“可还是抵不过你们这些人,你们修着那些沾血的道,满口假仁假义狗屁朝纲。说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数?可我纵是一条贱命,也由不得那劳什子天数管教。”

“说我杀心太重,可那些玩弄权术生杀予夺的贵人,有一个手里是干净的吗?”

“你要渡我,可谁来渡这众生?”

 

“施主,”道人仍是看他,一双眼睛无悲无喜,“天命岂能违?”

“我偏要违!”黄少天怒喝,他以血为引划过冰雨,莹白的剑突然颤抖着叫嚣起来。他仗剑舍命一击,“纵然神佛,也夺不得人心!”

火光照亮少年年轻的面庞,肆虐风声里夹杂着教宗慌乱的话语,“这不是血阵,原来是你,原来竟是你!”

“老叶,这次你可别心疼了啊。”少年在火光中喃喃自语,他全身的血液悉数祭了血阵,结出熊熊烈焰困住真正的太清教宗。

意识逐渐开始远去,朦朦胧胧听地不甚真切,凡间的几十年岁月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飘过。

“他是离神最近的人,怎可身陷凡尘?

“可我本生于凡尘。”

 

灯火辉煌时所有的光亮都尽数熄灭,于是所有的黑暗都平等了。

 

拾  大道如青天

“老韩你要也能这么横眉冷对太清教宗可就大快人心了,”叶修咬咬牙,“那老头一脸看破红尘还非得掺和这凡尘俗世,我看这种人必须得你来治。”

“求之不得。”

一粒流星划过塞外明澈的天空时,年轻的将领忽然想到自己昔日与友人的打趣。他只默不作声地一人饮着烈酒。

“将军今日是怎么了?”

“悼念一位故人。”

 

延平九年十二月的最后一日,大雪盖过整座金陵城,叶修站在城墙上静静地打量这座城,眼神淡漠,垂在身旁的手滴滴落血。

寺庙的钟声敲响整整十二下,已是延平十年。

“大道如青天,我独不得出。”

“不,你守住了大道的希望。”

 

就像当初约定的那样,黄少天真的做到了,非仙非人,而是一介鬼魂以己之力将人类的狂龙斩断。他以自己为桩,将太清绵延千百年的罪孽牢牢钉死在这夜雨寺中,永世不得脱身。

他守住的是巍巍大道,守住的是和叶修当初誓言,却再也看不见大道得成。

他留在了“一叶煮酒论乾坤,烽冷孤烟天下起。长歌弹铗岂留行,未识天山夜雨凉”这样的四大公子传说中。

叶修和黄少天,他们的名字从十三年前便一直连在一起。可当初许下的诺言,行至一半,他便先行离开,从此世间只知天山夜雨凉,再不见一腔热血的白衣公子。

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地从他身体里流淌殆尽,他感知不到该有的痛苦和寒冷,金陵城的兵荒马乱仿佛也不再和自己相关。

怅然有丧,无以续之。

 

 

拾壹  烟草断人肠

“俺曾见‘金陵玉殿莺啼晓!秦淮水谢花开早!谁知道容易冰消’。”

“先生去过金陵吗?”楼台上的戏子正唱到余韵处,引得满堂宾客喝彩。总角稚童好奇地询问他的夫子。

“去过。”他的夫子是位唇边含笑的青年,有别于这所边塞小城的荒凉,更像是位京城的世家公子。

“金陵是什么样子的呢,可是像这戏文里说得那样好玩?”

“金陵啊,”夫子的眼神有些飘忽,“金粉未消亡,闻得六朝香。可真是个好地方,比戏文里来得还要好玩。”

“真的?”稚童双眸明亮,两颊因兴奋而泛起潮红,“那我以后定要跟着夫子好好读书,有朝一日进这金陵城看一看。”

夫子揉揉他的头,含着笑意目送孩童奔跑离去的身影。

 

“叶三公子糊弄起孩子倒有一套手段,”蓦地,叶修的背后传来老者低哑的笑声,可他分明只一人静坐,哪里有什么老者。

“金粉未消亡,闻得六朝香。我可未曾糊弄,教宗未免管得太多。”

“好,好一个金粉未消亡,闻得六朝香,”嘶哑唱念声继续从叶修背后散出,“满天涯烟草断人肠,怕天涯信紧。

“叶三公子在意的是这金粉,还是断人肠?”

“可不能都在意么?”

“哈哈哈——”那声音高声大笑,坐中却无人向这头看去,“想那小小孤魂,为了叶三公子枉送了一条命,如今却是换得你这么个都在意。妙啊,妙啊。”

“教宗此时却是快意了?不知当初被困于阵中灵肉受苦的时候,可是如现在这番快活?”叶修面不改色端起茶盏,唇边一缕轻笑。

“灵肉受苦,自是折磨,可有黄四公子陪我走一遭,也是笔划算买卖。叶三公子可知,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受的是怎样的折磨,那日他在阵中一会声声地叨念你的名字,一会又怕你心疼。那叫声可真是痛心切骨,听得我一个外人都动容了。怎么,叶三公子可要听听?”

“太清!”叶修眉眼平淡却煞气凌然,“那日我留你,为的可不是你日日和我作对,你说少天的魂魄仍在世间,我便信你一回。可你若总和我提及那日,我便忍不得毁了你,届时我也不要什么聚齐魂魄了,直接陪着他入轮回罢。”

“不过是从头再走一遭,你以为我不敢么?”

 

“是是是,”那教宗却是个识时务的,见叶修动怒也就不再激他,“我见这辽河冰原上灵气不同寻常,想来黄四公子的魂魄极有可能散落在此。”

“具体方位?”

“城南。”

叶修丢下银两踏出戏楼,台上的戏子正唱到动情处,云鬓蓬乱,香泪满腮。

“眼看他起朱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!这青苔碧瓦堆,俺曾睡风流觉,将五十年兴亡看饱,那乌衣巷不姓王,莫愁湖夜鬼哭,凤凰台栖枭鸟!残山梦最真,旧境丢难掉,不信这舆图换稿!诌一套《哀江南》,放悲声唱到老。”

 

 

拾贰  逆风执炬

欲念之人,犹如执炬,逆风而行,必有烧手之患。

然则爱别离之苦,如飞蛾之赴火,岂焚身之可吝。

 

明月高悬,城南的酒馆正热闹着,草莽武士就着廉价的烈酒抒发豪情壮志。

“我听说黄四公子当年啊,孤身入军谈笑间取下燕王首级,白衣风华,惊为天人。”

“邱老二,你又在这喝醉酒胡说了,你什么时候见过那黄四公子了,净听说书先生瞎扯!”

“我说的是真的,”那老兵气嚷嚷站到台上,“我当年可亲眼见过黄四公子,那气度,那身姿,若是没了他,我们老百姓,还不知道要打多少仗哩。”

“当真?”

“假不得,我同你们说......”老兵见状,笑眯眯坐回位中,继续和他的酒友吹嘘着当年往事。

 

“这都昭明二年了,黄四公子去了都有三年了。”教宗龇牙咧嘴甚是不满。

叶修一脚揣上那团黑影,“闭嘴,好好带路。”

“急什么,”教宗这会卖起关子来,“你也不差这一会,过了今日,这黄四公子的魂魄我可都替你找齐了,你得让他放了我。”

“带路。”

“好好好,带路带路。”教宗骂骂咧咧,早没了昔日那股故弄玄虚的劲头,灰溜溜给叶修引路。

“喏,到了,就这儿灵气最强。”

叶修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玉瓶,那玉瓶不过拳头大,浑身透着莹白的光辉,清亮透彻,月光下看去还有几分透明的质感。

“念。”

教宗不情不愿上前走了几步,对着玉瓶念念有词——

“魂兮归来!去君之恒干,何为四方些?舍君之乐处,而离彼不祥些!

“魂兮归来!东方不可㠯托些。长人千仞,惟魂是索些。

“魂兮归来!南方不可以止些。雕题黑齿,得人肉以祀,以其骨为醢些。

“魂兮归来!西方之害,流沙千里些。旋入雷渊,爢散而不可止些。

“魂兮归来!北方不可以㠯些。增冰峨峨,飞雪千里些。”

随着教宗的吟唱,四方空气为之震颤,玉瓶颠簸其中,北风愈加狂乱,叶修紧按住手边的千机伞。

“朱明承夜兮,时不可以淹。皋兰被径兮,斯路渐。

“湛湛江水兮,上有枫。目极千里兮,伤春心。

“魂兮归来,哀江南! ”

冥冥中似有一物慢慢聚拢过来,玉瓶在气流中震颤得愈发厉害,气流蜿蜒而起,在空中尖啸划过。

 

“啪——”

玉瓶猛然跌落地上,空气都静了下来,叶修愣住了。

“果然,果然,”教宗喜极而泣,双手向上仰天大呼,“天不负我,天不负我!”

“你做了什么手脚?”千机伞出鞘,顷刻间便刺穿那团黑影,叶修眉眼如刀。

“手脚,我从未动过什么手脚。这招魂的仪式不和你往常看到的一样吗?”他对着叶修几近疯癫的神色露出笑意,“哈哈哈,你果然不知道。”

“知道什么?”

“叶三公子若是好奇,得该问旁人咯。我一介小小修仙人,如何得知你们上界仙家的秘密。我不过猜测而已,未料到却是真有此事,”教宗抚掌而笑,“好一局棋,妙,太妙!”

“少天呢,你把他弄哪儿去了?”

“叶三公子自己不知,那我也不知了。不过您不是方才说了么,大不了从头来过,有什么可怕的?”

叶修一贯温和的面目狰狞可怖起来,双眸充血越发鲜红,掌间骤然发力,再松开时,只见渺渺黑烟从他手中散去。

可怕?当然可怕!

若是真像他说的那样无畏无惧,他又何须听着教宗的鬼话在国中辗转了三年。

从头来过?他的少天,那么夺目耀眼又藏不住心思。再走一遭,万一被人抢了可如何是好?

他这一世不过是先遇着了他,再一世,又如何熬过之前那么多个没有他的日日夜夜。

 

原来那个少年是真的不在了。

少天便是少天,此生尽,永生尽。再没有人能完整复制出他来。

辽河冰原的冬天可真是冷,冷得叶修五脏六腑都在痛。可他的少天在夜雨寺的时候,怕是比此番来得还要痛。

 

“我是死了。”

“你听,是死了。”

叶修胸口滚烫发热,含着一口淤血不得纾解,顿觉胸闷气短。恍惚间他想起那个少年。

时光没有让黄少天在他记忆中褪色,在这死生瞬息之间,还能鲜活地跃于叶修脑中。还在提醒着他,他爱过这样一人。即使世人谈及他时,总说是“夜雨凉”,但那剑芒之下的一腔热血赤诚,一腔炽烈无悔的感情,他已用生命证明。 

少天......

叶修郁结于心,吐出一大口鲜血,“你走之后,我心都没了,又怎么还会感觉到疼痛?”

他总能让自己记起血液该有的温度,温暖或沸腾,都是真实的活着。” 

“听不到么,是死了,死了!”

 

他早就死了,死在延平九年的夜雨寺中。

 

拾叁  哀莫大于心死

昭明二年的辽河冰原,明月灿烂,星光稀闪。

一阵清透鸟鸣响彻冰原上空,大鹏展翅,雪羽遮天蔽日。碎落在地的玉瓶重新燃起光亮,悠悠然化为一缕烟云窜入叶修的尸体中。

几名武夫就着烈酒说道高兴处,神色飞扬,“想当年,那黄四公子,墨发白衣,月夜夺魂。叶三公子以天下为局,风云变化。还有那微草谷的王公子,妙手仁心,悬壶济世。”

“还有韩将军呢?”

“是是是,韩将军领着亲兵驻守边关,震慑匈奴。要是四大君子都还在,金陵哪还能守那么久,诶。”

“可只有黄四公子去了啊。”

“是啊,只有黄四公子去了。可这四大君子,本就该是四人啊。”

叶修听着楼下酒馆的议论声,他望向窗外的星空,旁边再无他人。

 

“恭贺仙尊历劫归来。”

“闪开!”叶修看也不看贺喜的仙班道人,他执起掉落在地的千机伞。一时周遭仙力大散,楼内响起念咒般的经文声。

“不疼的。”

“生而为鬼,比不得你们仙家道人餐葩饮露,尝不到肉体凡胎的七情六欲,已是可悲。”

“死了皇帝你们还会扶持新的傀儡上去;死了燕王还会有别的世家公子站出来;死了叶修,也不会浇灭百万勤王士族的热血。

我舍得下他们的性命,自然也舍得下我的。”

“吾血祭天,灵肉为阵,魂魄为剑。”

“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,可以无悔矣,其孰能讥之乎?”

“你要渡我,可谁来渡这众生?”

“他是离神最近的人,怎可身陷凡尘?

“可我本生于凡尘。”

 

“老叶,这次你可别心疼了啊。”

一张张清晰的画面涌入叶修脑中,他一时头疼欲裂,踉跄地向后退去几步。唇角的血迹尚未干涸便渗出新血,面色枯槁,双目失神,恍然间竟有热泪涌出。

未等仙班从那压抑的气流中解脱过来,他破窗跃出,留下路上红梅点点,一路杀向天庭。

 

“少天呢?”

“恭贺仙尊渡劫成功。”

“陶轩,你休要同我在此废话。”叶修血红的眼眸暗藏嗜血,状若疯魔,“我问你,你把少天弄哪儿去了,你把我的少天弄哪儿去了?”

“仙尊法力高强,我等自然不是对手。可你要的人,我也不能替你变回来。”

“我问你少天在哪?”

“仙尊修得仙身已有千年,却仍存一丝凡胎。若不能割舍凡心弃情绝爱,又谈何通透道法。”

“陶轩,”叶修额角汗湿,周身原本该是清冽纯正的仙气竟夹了几丝煞气,“我再问你最后一遍,他在哪?”

“黄少天阳寿已尽,仙尊不该勉强。至于三魂六魄,他不过是仙尊的那颗凡心,何来三魂六魄。现下既然您以渡劫成功,他便也不在这三界了。”

“好,好,好!”叶修怒极反笑,周遭仙气咆哮声渐起,逐渐蜿蜒为巨蟒,翻涌在天庭之上,“果真是好大的一盘棋。”

 

“仙尊还是息怒为妙,您渡劫不久,如此纵容仙气肆意流动,怕是有堕仙之患,届时生死难料。”

“行将就木之躯,死在你这天庭之上,死在昭明二年的关河冰原,同死在延平九年的夜雨寺里,又有什么分别?”

“哀莫大于心死。

“而人死亦次之。”

 

周围气流翻涌愈发狂乱,隐隐约约夹杂着人的哭喊声,像是在叫唤他的名字。

叶修浑身一凛,执着千机伞杀意更胜。周遭青白色烟气顷刻便被墨色浓烟盖住,乌云黑压压地笼罩在天庭上方,间杂狂笑如厉鬼。

“若是连所爱之人都不能相护,我又何苦修这仙身!”

“如此种种,不要也罢!”

乌云上一道道电闪雷鸣劈在眼前,昔日生辉玉容上全是狠戾杀意,九重天间云层翻涌越发剧烈,他带着滔天的怒火狠狠一击打在天柱上。

建筑轰然倒塌,整座天庭被笼在轰鸣的雷声中,火烧云燃遍天际。

 

他踏着火红的云层一路杀出,直入九霄外。

“少天,我听真切了,我都听真切了!”叶修喃喃自语,他一手死死攀住熟悉的岩壁,一手探入胸中,竟是硬生生将自己鲜血淋漓的心扯了出来。

“果真是疼,”他唇边挽起一抹苍白的笑意,“心死了,还是会疼的么?”

“这是我的住处,少天。往后,你便同我住在一块。”他看着那颗蹦跳着的心似是在呓语,唇边落下的一串血珠顷刻间便被怀中那颗温热的心吸了个干净,“我养着你,但你可要早些归来。”

 

 

拾肆  天命

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。

最初的时候,九重天上的仙尊还是个唇边带笑的青年,一柄却邪震慑三界。后来不知怎么的,下凡历劫后竟成了堕仙,自此与天界一刀两断,隐居在人界的东岳仙山中。而他左右不离身的那柄战矛也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千机百变的伞。

千机伞百变,不及人心易变。


那颗离神最近的心,终究还是堕入了凡尘。

堕入这凄然风雨,堕入这如昼江山,如飞蛾之赴火,岂焚身之可吝。

 

冥冥之中,一切自有天数。

可我纵是一条贱命,又岂容他人定夺。违的便是你这天命!

当叶修和黄少天第一次说出清君侧,到黄少天最后夜雨寺舍命一击成为绝唱。当叶修自幼时便和黄少天定下一生之盟,到最后他抛弃一切去找回所爱之人的三魂六魄,他们都从未放弃过最初的约定。一点少年意气的微光,燃尽了停滞数百年的棋局,又夺下了书写天命的笔。

“眼看他起朱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!这青苔碧瓦堆,俺曾睡风流觉,将五十年兴亡看饱,那乌衣巷不姓王,莫愁湖夜鬼哭,凤凰台栖枭鸟!残山梦最真,旧境丢难掉,不信这舆图换稿!诌一套《哀江南》,放悲声唱到老。”

今晚,就在这夜雨寺中睡上一觉。让叶三公子与黄四公子的故事,叶修与黄少天的故事,都变成老掉牙的鬼故事。

从此只识东岳千机伞,不闻三清却邪矛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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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“昔者凤阙巍峨”整篇,出自康熙《过金陵论》,有改动。《天命》整篇中设定皇城在金陵(今江苏南京),部分故事发生在姑苏(今江苏苏州),算是我自己作为宁吹的一点私心。

2.“兵者,凶器也;战者,逆德也;将者,死官也。”出自

3.“俺曾见”整篇出自孔尚任《桃花扇》。

4.“欲念之人,犹如执炬,逆风而行,必有烧手之患。”出自

5.“魂兮归来”整篇改自屈原《招魂》。

6.匆忙之间注解可能存在遗漏,有出处的我一般会用双引号标识。没出处的都是我瞎编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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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天命》写到这里就完结啦,其实当初写大纲的时候主要是想写结局这里的,谁知道前面写了那么多。就结局而言其实觉得可能还算出乎意料吧(虽然文笔没到自己想要的效果)。


感谢看到这里的你,如果不介意请留下小红心小蓝手以示鼓励w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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